晚上八时,城市重归黑夜。然而灰色的雨,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。
城市南岸的某栋精致的三层房屋,房屋角落的那个房间突然充斥着光亮。无神的绿色眼睛扫视着房间,女人的视线最后还是停留在那架最明显的钢琴上。
“钢琴,我已经很久都没碰过了……最后一次演奏钢琴的那时,好像还是葆拉姐失踪之前……不不不,没那么久,起码应该是三年前吧,谁让道格拉斯那首曲子还没练熟呢。”
自言自语着,脸上带着一丝苦笑,她打开了盖子,伸手抚摸着琴键。虽然已经积满了不少灰尘,但女人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。她调整着椅子的高度,只等一切稳妥,女人张开双臂,开始弹奏着那早已刻进身体的那首曲子。
《安魂曲》。
每到加莱夫人逝世那天,女人总是会推辞掉一切事物,换上一身黑衣黑裙,在这个房间演奏着这首曲子,目的正是为了纪念她那个素未谋面的难产死去的母亲。
而现在的她,亦是如此。只不过今天并非是谁的忌日,也并不是为了纪念哪个人物。她只是单纯一时兴起,决定好好弹奏一番。
哼,这种只能骗骗小孩子的鬼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。
因为这首曲子并不是单单为了纪念母亲,而是葆拉失踪之前最后合奏过的曲子。从那以后,她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演奏这首曲子,无论目的为何,至于从她那个趴在门后观察的老管家看来,恐怕是为了用这首曲子来寄托自己的思念吧。
她从来就不会相信,也不会接受葆拉已死的消息。
而今天那场失败的演出,恐怕又为演奏这首曲子多添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。
“劳诺,劳诺,回答我……我怎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……”
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,随着呢喃的加快,弹奏的速度也显得越发激动,全然没有安魂曲的阵阵低吟,倒更像是又一次重复着那场失败的演出。
那场失败的《狂乱交响曲》!
正如曲名所言,她的内心逐渐变得狂躁,弹奏的动作也越发张狂。在老管家听来,反倒像是有万马奔腾一般壮怀激烈。摆脱了安魂曲的束缚,女人此时倒更像是在浪潮间指挥着波涛汹涌的巨浪。
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地,女人疲惫地趴在钢琴上,眼里似乎含着泪光。她紧咬着嘴唇,尽力不让泪水倾泻而出。“劳诺……你去哪儿了?我怎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?”
她啜泣着,捂着嘴掩盖着哭声。门后的老管家长长叹了口气,只好悄悄合上了门。然而就在刚刚关门的瞬间,老管家却听见阁楼似乎有些声响,他正想拿着提灯上去查看,女人却拉开了房门,焦急地望向通往阁楼的阶梯。
“我听见了,我听见了……是葆拉姐的声音!她在阁楼!她在阁楼!”
拔腿就跑,她甚至都顾不上拿上提灯,踏着阶梯奔向阁楼,都险些踩到了自己的裙边。她颤抖着取出钥匙,迅速地消失在阁楼后面。而当她看见了面前站着的那人,她呜咽着冲上前去,紧紧地抱住了那人。
“葆拉姐!——”
那人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推开了女人。
“我不是都跟你说了,赶快离开这里了么,夏……夏奇拉。”
“我不会走的,只要还能见到你,我绝不会离开这个城市。”女人拭去泪水,嘴边挂着一丝微笑,之前的悲伤和失落全都一扫而空。
“夏奇拉……”那人却紧咬着嘴唇,似乎在犹豫着什么。她悄悄望向身后的窗户,直到感觉自己的兜帽稍稍掀开,那人吃了一惊,不由得连连退后。
“不,不……”她的呼吸变得粗重,一只手已然开始摁住额头。
“葆拉姐,你怎么了?是不是……”
女人上前抓住了那人双臂,可那人还是轻轻地拨开了她的手。
“可恶……呼,呼,夏奇拉,最后再听我一句劝,好吗?就当是我在恳求你了。从现在开始,赶紧离开这栋屋子,不要回头,躲得越远越好。”
“啊啊!”那人突然捂着头颅,痛苦地跪倒在地。“快……快走。听我的话,快……”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,只剩下淡薄的呼气声了。
“你等等!葆拉姐!”女人急忙跪下查看情况。“我去找医生!你,你先等等,没事的,没事的……”女人在手足无措地阁楼翻找着,然而并没有找到可用的药物。她正想下楼寻找医生,一转头却发现,那人的身影又消失了,像是她从未来过一样。
都是我的幻觉吗?女人歇斯底里地摇着头,又是一阵哀嚎。“我知道你还活着,可我找不到你,你怎么也不肯回来……难道那首安魂曲,真的就是为我而准备的吗?”
她缓缓站起身,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窗前,望着窗外细雨绵绵,以及远处仍旧潺潺东去的河水。一阵轻风吹起几滴雨水,悄悄打在她早已通红的眼圈附近,流下几道灰色的痕迹。
身旁窗帘吹起,不合时宜地拍打着她。她恼怒地收起窗帘,却看见了一双意料之外,然而却是情理之中的异色眼睛。
“她们真的来了。难不成她们一直都在这儿?”
看着那双眼睛,女人心里的伤痕稍微被抚平了些许,以及微微产生了些许被偷窥的羞耻,不由得生起一片绯红。她正向嗔怪地抱怨几声,却听见楼下老管家小心翼翼的问询声。
“小姐……楼下有个客人说要见您。”
女人急忙遮住了那双眼睛。“是谁?”她尽力平复着呼吸,“我不是说过今天晚上不见客的吗?虽然很抱歉,还是请他回去吧。”
“可是他说……他知道劳诺阁下如今身在何处。”
女人整理头发的动作突然停住了,恍若时间停止了一般。正想循着声音奔下楼去,窗帘后面却伸出一只手,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不放,无论女人怎么松开,始终是纹丝不动。
“放心吧,就在阁楼正下方的书房。没事的,等我回来。”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。抓着她的手犹豫着松开了几根手指,女人闭着眼睛,一把挣脱了那只手。
快速走下阁楼,女人望见了老管家无言地守在楼梯前方,如同一尊石像。“我已经为他安排在楼下的书房了,要是小姐没有其他吩咐的话,我将会在门口守候。”
“不用了,就请在客厅等候吧,我不希望有人打扰。”
“谨遵吩咐。”老管家深深鞠了一躬,而后快步离开。
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,她伸手整理着早已杂乱的衣领,又轻轻拭去衣裙上的灰尘。她来到了书房门前,而后轻轻打开了门。
“怎么是你!”女人有些恼怒地关上门。
“怎么就不可能是我呢?”来人悠哉游哉地从书桌后站起身,两手插着裤兜,摇头晃脑,“你是不欢迎我吗?夏奇拉·特洛尔小姐?”
“如果没有劳诺的消息,我宁可将你赶出门去。”她恶狠狠地说着,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。“我确实预料不到,像你这样的人,居然会特地前来告知线索。”
“别把我想的跟凯德尼斯一样。”来人仍旧是一副摇头晃脑的模样,“也请你别把我和他一样赶出你这个家。我确实知道劳诺在哪,不过我想请你和我稍微进行一番合作。”
“这才像是你的风格,‘望风使舵者’。”女人冷笑道。
来人稍微皱了皱眉头,像是对这个绰号有些不满。“只要一个条件就好,夏奇拉,”他伸出一根手指,“请告诉我如今克劳迪娅,以及关于佩洛德夫妇的下落。”
女人身体突然一震,搞了半天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。
“就这样吗?”
“只有这样,请您详细告知。”
屋外的窗帘动了一动,背对窗户的来人并没有察觉到。女人不动声色地走向书架,只是一本本地数着书籍。“能否让我提前知道劳诺的下落?”
“这就是您的条件吗?”来人轻蔑地冷哼道。
“照顾照顾我这个信息匮乏的女士吧。”女人朝来人眨了眨眼,“难道‘女士优先’这句话,在你们这帮名流绅士眼里,是这么一文不值吗?”
“‘绅士’?哼,也好。”来人打了个响指,慢慢凑近女人身边,“我们刚才约定好了,再过十五分钟,他就会过来。”
“他去哪儿了?”女人焦急地问道。
“这种事情请您自己去问他吧。”来人又离开了女人身边,摊开双臂,“好了,夏奇拉小姐,我已经交代了该交代的东西了,现在应该轮到你了吧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女人冷冰冰地回绝道。
来人的身体僵住了,一丝厌恶悄然流过他的眉头。“我没听明白,夏奇拉,您的意思究竟是……”
“就算知道,我也是不会告诉你的。”女人转过头,露出了一丝轻蔑,“我就算告诉那个企图奸污我的那个无能的兄长,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个只晓得利益之分的无耻之人。”
女人突然微笑着,挂着一轮洁净的,毫无收到玷污的微笑。
来人收回手,插着裤兜,然而脸上却是毫无波澜。他的右臂用力一甩,似乎是沾到了桌上的墨水。“恕罪了,既然您不知道的话,那我改日再来拜访。”
“不送。”女人冷冷地回应道。
打开房门,来人最后留下的,是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,像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。房门重重关上,女人冷哼一声,仍旧在书架前择着书籍。
她突然感觉衣裙似乎沾到了什么东西,像是液体一样,然而却又很暖和。正要伸手摸去,然而看见那液体的来源时,她知道,她已经不可能走出这房间了。
她的脖颈,被剜开了一块肉,鲜红的动脉血喷涌而出,一股脑洒在了身前的书架。
“说……说不出话,连气管都被割开了吗?”
鲜血喷涌,女人捂着脖颈,然而却丝毫无法阻止鲜血的流失。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,眼前的景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。
“我……不,不行,我还有,我要留下……留下印记。”
女人往窗户挣扎着伸出手,她想呼叫,喷涌的血液却随着呼叫灌满了口腔。眼前逐渐变得模糊,女人只感觉身体正变得冰冷,“原来这就是死亡的……感受吗?”
她不再动弹,然而眼前的视野却突然变得一片空白。
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女孩熟悉的的声音。然而这次,她却不能像当初一样,手把手教她拉小提琴了。
“夏奇拉大姐!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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